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,压根不知道还有水票这回事,即便这回来了医院,她想亲自照料母亲,打热水这些粗事也还是李岘祺在做。
她只好拿回暖水瓶,转身回病房去取。
从水房里出来,转过几个弯,她回到住院部的楼房。高级病房在顶层,可以使用电梯,只是她刚要走过去,旁边的楼梯上就走下来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,没有老医生在,他们显然自在许多,像一群扑棱棱的白鸽子。看见她,那厂位学生眼睛一亮,立刻回头看向走在最后的方峪祺,起哄道:“阿峪,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准嫂嫂!”
那么多人看着,也不能直接走掉,方峪祺果真一级一级下了台阶,站到她前面。
只是他装也不装地,毫无情绪地看着她。
他的同学互相对视一眼,似是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。施嘉莉撑起一个笑来,也许是为了打圆场,也许是为了给他一点回击,神情语气大方温婉,竞真如一位嫂嫂对自家小叔的关心:“你怎么这个时候就来医院里工作了?我记得,过了这个暑假,你才读大学三年级……是实习么?”方峪祺也淡淡应付,只是一开口声音微哑:“要选科室了,在此之前须得在各科轮转一遍。”
“这样啊。"施嘉莉点点头,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同学,“你们医学生真是辛苦,暑假也不得休息。”
医学生们眼睛一睁,像是发现了一位知己,顿时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:“天呐!真是叫人好感动,终于有人瞧得见我们的辛苦了!阿峪你真是好福气,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嫂嫂。”
方峪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,眸底有几分屈辱几分怨怼,像一只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儿。
施嘉莉对他的同学们笑笑:“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,可以么?”刚被“理解"的医学生们吃人嘴短一般,想也不想就忙道:“可以可以,当然可以。“又冲方峪祺交待道:“我们先去忙了,你别忘记交病程。”见同学们出了住院部,施嘉莉回头看向方峪祺,将他带到旁边不碍事的角落里,说道:“我们现在临时住在福开森路391弄里,如果你哪天有时间,可以过去……
话未说完就被打断,方峪祺眼睑收敛,像是心理防线坍塌,唇角弯成轻讽的冷笑:“我过去干什么?你和他两个人年轻漂亮,所有人都说你们是一对璧人,怎么,难道还缺我一个观众么?”
他声音压得低,语速却快,说完艰难吞咽了下,颈上青筋浮突,一字一句涩然道:“施嘉莉,你别太过分了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?”
施嘉莉莫名被他指控一通,淡淡拧起眉道,“我邀请你过去是因为芳姨也来了上海。她晚上会来医院照顾我母亲,白天在家里休息,你若是想见她,可以直接过去。你放心好了!我与你哥哥白天都在医院,你撞不见我们!当然,你不想去就算了。”
方峪祺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急火攻心,误会了她,脸上更加挂不住,眼神一黯,凄怆而无措地胡乱牵了下嘴角,转身大步走了,脊背僵直,白大褂衣角翻飞。
施嘉莉拎着暖水瓶走进电梯。随着高度渐渐上升,她身体也飘然起来。显而易见,方峪祺还是喜欢她的,所以他才那样在意。人总是这样奇怪,当她看见他的旧钢笔在同学中间显得寒酸时,她心疼他;但当他被她伤害,她又冷漠地忽视他的感受,反而从中汲取快慰来滋养自己。回到病房里,施嘉莉查看了一下母亲的状况,见她还在睡着,便带上水票重新去了一趟水房。回来后,也无事可做,只好坐进沙发里看起报纸来。报纸上有一则招生广告,正是比利时国的飞行学校在欢迎各界人士报考,不限国籍、不限性别。施嘉莉想起陶明毓来,不知她这两三个月来瘦身成功了没有……又想起自己,如今她已从国立邬城大学退学,苏黎世大学也不去了,等过了这个暑假,还得复学才行。大概是不会再去读什么飞行器制造了,还是去读商科罢,这个接班人她是做定了。
想着,她叹一口气,目光不知怎么的移到母亲脸上去,细细打量起来。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、长久地凝视自己的母亲。这些年来,母亲在她脑海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,她大约知道母亲长什么模样,却不知道那张脸上到底是怎档的一双眼,怎样的一张嘴。
她没有看清过自己身体里的欲望,更不知晓母亲的。母亲有什么喜好么?有几位好友?也曾有过梦想么?她对此从未有过好奇心。或许对施承良来说也一样。无论是面对母亲,还是面对她这个女儿,他都是没有好奇心的。妻子和女儿在他眼中大概只是个象征性的符号,而非具体致微的人。
在被父亲忽视的角落里,她们这对疏离的母女倒是隐秘地共振。临近午间,估摸着李岘祺要回来了,施嘉莉提前将凌瑜叫醒,与她说了一会儿话,怕用午饭时再叫她太过仓促,容易没胃口。她问她愿不愿意打麻将,或是下象棋,她可以带一副到病房里来,无聊时一起打发打发时间。凌瑜半靠在床头看着她,目光里透露出些不解的、温和的神情:“你最近怎么总爱黏着我?”
施嘉莉鼻尖一酸,执拗地昂着脸道:“怎么?您不喜欢?”“喜欢。"凌瑜点点头道。
这时李岘祺回来了,手上提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