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楼宇四周栏杆外,天空晦暗不明,层叠的乌云犹如白纸泼墨,晕染开一朵朵。宛如一副巨大的丹青水墨。今日空气微冷,尤其湖风吹来,更是将燥意也驱除的一丝不剩。阁内,李彦辅正坐于一张桌旁。这位鬓如反猬,眉如紫石,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,与鬓角相交的老人,神色古井无波。身上一袭鲜红的官袍,乌纱却已摘下,放在一旁。鲜红的衣袍,与背景黑白亮色的泼墨景色,相得益彰,如一点朱砂。李彦辅面前的桌上,摆放着煮酒器具,浊酒在玉壶中静静烹煮,火舌舔舐壶底,一旁是吃酒的器具。此刻,李彦辅神态专注,捏着一只小勺子,从一旁的瓷碗中,取了几只青梅,丢入酒壶里,看也不看他。“李相好雅兴,”赵都安笑了笑,也不嫌弃对方待客态度散漫,迈步径直走到对面,拉开椅子,大咧咧坐下。视线扫了眼面前陈正儒留下的酒器,自顾自将其挪到一旁,又取了新的:“我以为,相国公务缠身,想必是个难见的,不想竟有机会,与李相同席,啧,这梅子早过了最熟的时节了吧,竟还有这般成色?”李彦辅慢悠悠将手中玉勺放回碗里,见他抬手捏起青梅,缓缓道:“南方以水运至京城,沿途以冰瓮保存,这几颗梅子,便已价值不菲,好在只放些作酒调味,便也还承担的起。”赵都安微笑道:“大虞谁人不知,李相家大业大,淮水李氏,也是累世公卿的豪族,江湖中,更有说法,李家每百年,必出一位当朝一品,已为传奇,岂会缺几粒梅子?”说着话,他两根手指,缓缓拧转青梅的根茎,视线审视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者。却知道,对方实在堪称一位不简单的人物。与袁立少年浪荡,一朝家族衰落,而奋起直追的传奇故事相比,李彦辅的人生经历堪称平平无奇。出身李氏,自小聪颖,为人低调,与同代李家天才相比,不差,却也不出挑。后入官场,起步也并不高,一度不被李家家主看好。若说特殊,唯一的特殊,便是其位置挪动的颇为勤快。挪动,指的不只是升迁,还有平调。在其他李家子弟,忙于升官的时候,他不声不响,将一县之地各个要职都做了一圈。等入了府城,依旧如此。哪怕后来调入京师,仍不改其作风。兜兜转转,竟便将整个大虞朝,要紧的衙门官职,或多或少,都经历过。这时,李彦辅已年近五十,仍不出挑,只是“中庸”。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年里,他却后来居上,一步又一步,直到将自己送上内阁首辅的位子。主打一个“稳”字。据说,先帝曾问他,为何年轻时换了那么多位置,莫非不知这样有害升迁?彼时的李阁老只平静说道:“臣只是想把大虞朝看的明白些。”先帝听后大笑,拍肩而走。李彦辅这个位子,一坐,便直到内阁解散。赵都安了解这些后,哪怕彼此已是仇敌,却仍不免肃然起敬。尤其,说起来,这位当朝相国,才是他穿越后,看到的第一位大人物。那时,赵都安初入大虞,狼狈入宫。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,李彦辅走出时,面对他一声“相国”,却连眼珠都不曾转向他。彼时宫中,赵都安站如喽啰。今日,却与对方“平起平坐”。之间,不过区区数月尔。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李家哪里有什么财,无非是替陛下打理罢了。”李彦辅淡淡说道,抬起头来,深陷的眼窝内,凶狠暗藏的眸子,平静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。哪怕身为敌人,却仍不免因赵都安泰然自若的气度,而生出些微赞叹:“本相数月前,亦不曾想到,陛下身边,会走出一个大才来,日后,天下未必不会多出一个赵氏。”两个身份悬殊,年龄相差,却因种种奇妙因缘际会,从穿越第一日,便跨入敌对立场的老少,第一次正式见面。没有刀光剑影。只有请客吃饭。